晨。
晨光似乎对这云梦大泽心怀畏惧,只敢在天际边缘涂抹几笔怯懦的亮色,却始终无法穿透那仿佛自太古时代便已笼罩在此的、浓得化不开的厚重雾霭。那雾气,是活的,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感,如同无数冤魂凝聚的实体,缓缓地、固执地漫过湖畔那片狼藉的战场。
它试图掩盖。
掩盖那些被无匹剑气犁开、深可见骨、仿佛大地伤疤般的黝黑沟壑;掩盖那些被寂灭之力硬生生从世间“抹除”、只留下令人心悸的、连光线都微微扭曲的虚无空白;掩盖那些先被极致玄冰瞬间冻结、保留着最后一刻惊惶姿态、又在后续力量激荡下碎裂成无数晶莹齑粉的草木残骸。
然而,有些东西,是雾气掩盖不住的。
空气里,那股若有若无、却异常顽固地钻入鼻腔、甚至缠绕在神魂深处的血腥气,像是一条冰冷的毒蛇,盘踞在每一个角落,无声地吐着信子。还有那领域破碎后,残留在虚空之中,如同破碎镜面般缓缓荡漾、又带着锋利割裂感的法则碎片。它们无声,却比任何歇斯底里的呐喊都更能诉说不久之前,那场虽短暂如白驹过隙,却足以让任何旁观者心神俱裂、道心蒙尘的巅峰交锋。
李不言就静立在那里。
在一株半枯的老柳树下,身形与背后那斑驳扭曲、如同垂死老人伸向天空乞求手臂的树影,几乎完美地融为一体。他双眸微阖,长而密的睫毛在他苍白得近乎透明、仿佛上好瓷器般的脸颊上,投下两弯淡淡的、带着倦意的青影。他的面色,依旧带着强行催动寂灭本源、吞噬异种能量后留下的虚弱与苍白,但他周身的气息,已然从之前的剧烈波动中沉凝下来,如同暴风雨过后,深不见底的寒潭,表面平滑如镜,内里却蕴藏着足以吞噬巨舰的暗流与漩涡。
看似是在调息,是在恢复这具疲惫不堪的躯壳与震荡的神魂。
可唯有他自己知道,在识海的最深处,那枚承载着寂灭本源、象征着“归墟”权柄、是他一切力量核心的苍白光核,正以前所未有的专注与精密,缓缓地、不容置疑地旋转着。它不再像以往那般,带着某种漠视万物的、贪婪的吞噬一切,反而更像宇宙间最古老、最精密的磨盘,小心翼翼地、一层一层地碾磨、分析、剥离、消化着方才强行自司徒影体内剥离、吞噬而来的那缕极致精纯、几乎能冻结时空的玄冥寒气。
这寒气,阴冷刺骨,带着湮灭生机、冻结神魂的可怕特质,本身已是世间难寻的极寒之力,足以让寻常修士瞬间化为冰雕,魂飞魄散。但更让李不言心神凝聚,不敢有丝毫大意与怠慢的,是如同附骨之疽般、紧密依附于这缕本源寒气之上,那一道微弱得几乎随时可能消散,却又坚韧得乎想象、带着独特阴冷与诡谲精神印记的神魂碎片!
这碎片,如同潜行于最深邃暗影中的毒蛇,在动致命一击后,不经意间留下的、带着其独特气息的黏液,滑腻,阴冷,带着一种令人从心底感到不适与警惕的诡谲。它顽强地存在于寂灭之力那近乎绝对的虚无之中,非但没有被立刻同化,反而如同一个永不熄灭的、指向明确的坐标,清晰地指向其主人——司徒影,在谢孤帆那惊世一剑逼迫下,狼狈遁逃时,强行撕裂空间壁垒、远遁而去的方向。
不仅如此。
透过这丝几乎与宿主本源融为一体的印记,李不言那被寂灭之力千锤百炼、淬炼得异常敏锐与深邃的灵觉,隐隐约约地、跨越了无尽的空间阻隔,感知到了在极其遥远、仿佛隔了无数层空间壁垒与时光断层、被重重迷雾与强大禁制遮蔽的彼端,存在着一个……令人仅仅是感知到一丝气息,就忍不住心生渺小与寒意庞然大物!
那是一个庞大、晦暗、无法用言语具体形容其形态、如同沉睡在无尽深渊最底层、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巨兽般的意志集合体。它没有具体的形态,只有一种浩瀚、古老、冰冷、充满了无尽算计与漠然的感觉。仅仅是隔着无尽时空的一丝微弱感应,就已让人心神摇曳,仿佛在面对整个冰冷、黑暗、毫无生机的宇宙本身,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与敬畏油然而生。
“暗潮……”李不言在心中再次默念这个名号。每一个音节,都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沉甸甸地砸在他那古井不波的心湖之上,荡开一圈圈凝重而深远的涟漪。
这不是一个寻常的宗门,也不是一个简单的利益联盟。它游离于修真界主流视野之外,行踪比月光下的鬼魅更加飘忽不定,比沙漠中渴求绿洲的旅人所见的海市蜃楼更加难以捉摸、虚实难辨。其成员,皆以“海市蜃楼”、“镜花水月”、“无光之域”、“浮光掠影”等等这些虚无缥缈、难以把握的自然现象或概念为代号。他们精擅的,从来都不是正面的搏杀与力量的硬撼,而是操纵光影、玩弄水雾、编织梦境、乃至窥探和利用人心缝隙间最细微的阴影与欲望。他们的行事准则,千年来无人能够真正界定,介于亦正亦邪之间,或者说,他们根本脱了世俗正邪的简单划分,只遵循某种不为人知的、古老而神秘的、或许只有他们自己才理解的准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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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影,代号“千面”,已是其中声名显赫、足以令许多雄踞一方、跺跺脚修真界都要震三震的大宗门掌教都忌惮三分、甚至每每提及都感到如芒在背、夜不能寐的核心人物。连他这等存在,都成了被人驱使、前来夺取“钥匙”的“走狗”,那么,隐藏在其背后的那只手,所拥有的能量与所图谋的东西,恐怕早已出了寻常宗门争斗、资源掠夺的范畴,直指某种更宏大、更可怕、足以颠覆现有秩序、重塑世界规则的惊天布局!
“钥匙”……这牵扯到归墟核心之秘、关乎天地本源奥秘的物件,其吸引力,竟已如同投入看似平静的修真界静湖中的一颗巨石,这涟漪扩散之,波及范围之广,牵扯势力之诡谲与强大,远远出了他最初那相对简单的预料。他原本以为这只是一场隐秘的追逐,如今看来,却已然演变成了一场可能席卷整个修真界的巨大风暴的前奏。
他缓缓抬起眼帘,那双深邃得仿佛能容纳星辰生灭、又清澈得映照万物本真的眸子,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穿透眼前稀薄却执拗地萦绕不散的晨雾,投向之前那袭青衫——谢孤帆,如同惊鸿般消失的方位。
那位剑客,来得如同天外流星,突兀,迅疾,带着斩破一切黑暗与迷雾的耀眼锋芒;去时,亦如一阵清风拂过险峻山岗,不留下一丝痕迹,不带走一片云彩,洒脱不羁到了极致,仿佛世间没有任何事物能羁绊住他的脚步。他的剑意,是那种极致的纯粹,是斩断一切虚妄、直指事物本心与本源的决绝与凌厉。这种特质,恰好是司徒影那虚实相生、惑乱人心、倚仗领域之利变化无穷的“千面”领域的天然克星。而他出手的时机,更是妙到毫巅,仿佛早已算准了司徒影因自己强行吞噬其本源寒气而心神剧震、那完美无瑕的领域出现万分之一刹那凝滞的绝佳破绽!
这真的只是一次恰逢其会的仗义出手?是路见不平、拔剑相助的剑客本性流露?
还是……一种经过精密计算的、别有深意的介入?一场早已写好的剧本中的一环?
葬剑崖的传说,即便以李不言不算特别深厚、却也不算孤陋寡闻的阅历,亦有所耳闻。那是无数剑修心目中的圣地,亦是他们的坟场。是验证剑道巅峰的最终试炼石,也是无数传奇剑客英雄末路、最终归宿的悲壮之地。那里埋葬了太多惊才绝艳、曾闪耀一个时代的剑骨,也凝聚了太多不屈不灭、至今仍在山崖间呜咽咆孝的剑魂。那里是荣耀的顶峰,也是寂灭的深渊。这位“孤帆远影”谢孤帆,在那片悲壮与荣耀并存、死亡与新生交织的山崖之间,究竟扮演着怎样的角色?是一位孜孜不倦、追寻剑道终极的求道者?是一位默默守护着无数剑道遗产、与孤寂为伴的守墓人?还是……他也怀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目的,被这“钥匙”的漩涡,吸引而来,成为了这盘错综复杂棋局中,一个意外的、或者早有预谋的棋子?
思绪,如同这云梦大泽湖畔的迷雾,缭绕纷杂,剪不断,理还乱,层层叠叠,似乎永无止境。
李不言的目光,如同最冷静、最耐心、最懂得等待时机的猎手,再次细致地、一寸一寸地、不放过任何细微之处地扫视着这片刚刚经历了数股强大力量疯狂蹂躏与洗礼的战场。泥土的异常翻卷,不同属性能量碰撞后残留的、细微的色彩与波动,空间被强行扭曲后又缓缓平复留下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褶皱……一切看似混乱的细节,都在他那被寂灭之力反复淬炼过的、远常人的感知中,被无限放大,仔细甄别,试图从中还原出更多被忽略的真相。
忽然,他的视线在湖畔某处略显泥泞、被先前战斗余波粗暴掀翻草皮、露出下面黑褐色泥土的地面上,骤然定格!
那里,除了几滴属于司徒影的、被谢孤帆无匹剑气所伤后滴落的、尚且散着丝丝缕缕精纯冰寒气息的鲜红血点,以及那道由星光凝聚、自称“星影”的人形消散后留下的、已近乎完全消散在天地间、只余下一丝淡漠秩序波动的苍白能量残余之外……
还有几滴,几乎与黑褐色泥土完全融为一体,色泽沉黯,若不凝聚目力、细心观察,根本难以察觉的……暗红色血迹!
这血迹,色泽沉滞,暗红得近乎黑,仿佛并非刚刚流淌出的新鲜血液,而是沉淀了无数岁月、浸染了无尽杀戮与死亡气息的陈旧之血。更散着一股若有若无、却极其独特、如同跗骨之蛆般萦绕不散的、混合了浓郁血腥、某种深层腐朽、以及一丝奇异甜腥的怪异气息,令人闻之,心头便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烦躁与厌恶。
这血迹……不属于之前的任何一人!
不属于阴冷诡谲的司徒影,不属于剑意纯粹的谢孤帆,也不属于那漠然执行命令的星影人形!
李不言眸光骤然一凝,如同深沉寒夜中骤然亮起的、能刺破一切迷障的星辰。他缓步走近,动作轻灵如羽,点尘不惊,未曾带起一丝风声,仿佛生怕惊扰了这残迹中可能蕴含的微弱信息。蹲下身,他并未直接用手去触碰那几滴透着诡异的暗红血迹,而是伸出右手食指,隔空约三寸,轻轻虚按在血迹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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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一缕微不可查、却精纯凝练至极的寂灭之力,如同拥有自我意识与探索本能的最灵敏触须,悄然探出,极其谨慎地、如同最细心的医者探诊般,触及那血迹之中残留的、已然十分微弱、却依旧顽固存在的意念碎片。
刹那间,反馈回来的,是一种截然不同的、充满了极端负面情绪与疯狂欲望的精神残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