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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镜花水月（第1页）

“浪里飞”如一道孤寂的流光，掠过下方不断变换的山川脉络。东方的天际线，逐渐被一片朦胧胧胧、仿佛永远笼罩在轻纱薄雾中的广袤地域所取代。那里水汽氤氲，湖泊如碎镜般星罗棋布，在略显苍白的日光下折射出迷离而脆弱的光彩，正是素有“千湖之镜”之称的云梦大泽。

然而，这片本该灵秀动人、充满诗情画意的水乡泽国，此刻却被一股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的力量悄然浸染。那感觉，迥异于黑水泽那阴毒蚀骨的侵蚀，也不同于赤焰山那爆裂狂躁的毁灭，而是一种空灵、虚幻，如同月光下荡漾的涟漪，直指人心深处最隐秘的欲望、最执着的念想，散着甜美而致命的诱惑之力。

识海中，那枚苍白光核锁定的“涟漪”，其源头便深深隐藏在这片烟波浩渺、虚实难辨的云雾深处。惑心——这是扭曲归墟之力展现出的又一种诡谲形态。它不直接摧残肉身，不刻意污染山河，而是如同最高明的幻术师，编织出最符合你心意的甜美梦境，挖掘出你灵魂深处最深刻的渴望，让人心甘情愿地沉沦其中，流连忘返，直至神魂在极乐中迷失，道心于满足间崩塌，最终化为滋养其存在的食粮。

李不言降下“浪里飞”，落在一处看似宁静祥和的湖畔。岸边开满了不知名的浅紫色野花，随风轻轻摇曳。湖水清澈见底，倒映着流云与远山的澹影，微风拂过，带来湿润花草的清新气息，一切看起来都如同世外桃源，宁静而美好，足以抚平任何旅人的疲惫与沧桑。

但他然的灵觉却清晰地捕捉到，这美好的表象之下，涌动着无形而危险的暗流。空气中弥漫着那股精纯的惑心之力，它并非蛮横的冲击，而是如同最细腻、最温柔的蛛丝，悄无声息地拂过每一个踏入此地的生灵的心神，悄然拨动着他们心湖的琴弦。

他彻底收敛了自身所有气息，甚至连“浪里飞”都隐入虚空，自身则如同一个偶然迷途、误入此地的寻常旅人，沿着开满野花的湖畔，缓步而行。目光所及，湖畔的垂柳之下，光滑的岩石之旁，甚至那清澈的湖水之上，竟零零散散地坐着或站着一些身影——有衣着各异的修士，也有误入此地的凡人樵夫、渔夫。

他们的神态各异，却都沉浸在自我的世界中。有的面带痴迷而幸福的微笑，对着空气喃喃自语，仿佛在与挚爱倾诉；有的手舞足蹈，状极欢愉，似乎正置身于一场盛大的庆典；有的则泪流满面，可脸上却洋溢着一种近乎神圣的满足光芒，仿佛得偿了毕生所愿；更有人盘膝而坐，五心向天，周身灵气波动剧烈而不稳，眉宇间时而舒展时而紧蹙，似乎陷入了某种危险的、由心魔编织的“顿悟”幻境之中……

他们都深深地、无法自拔地沉溺于由自身欲望和执念编织的梦境里，对于外界真实的一切，包括李不言的经过，都浑然不觉。他们的生机与魂光，正如涓涓细流，被那无形的惑心之力缓慢而持续地抽取着，滋养着藏匿在云梦大泽最深处、那操纵一切的某个存在。

李不言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这种侵蚀方式，远比直接的杀戮更加残忍，更加诛心。它给予你最炽热的希望，却将你引向最冰冷的永恒虚无。

他继续不动声色地前行，灵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仔细扫描、分析着这片被无数个人梦境交织笼罩的区域。那惑心之力的波动如同水面的涟漪，层层叠叠，相互干扰，其核心隐藏得极深，难以凭借常规感知迅锁定。

忽然，他前方湖畔那愈浓郁的薄雾之中，景象一阵水波般的扭曲，一个熟悉得令他灵魂微颤的身影，缓缓由虚化实，清晰地浮现出来——

那是一位身着洗得白的素色布衣的妇人，眉眼温婉，带着常年劳作的痕迹，正提着一只旧竹篮，微微弯着腰，在湖畔湿润的草地上仔细采摘着鲜嫩的野菜，口中哼着的，是李不言遥远童年记忆里，最熟悉、最温暖的乡间小调。

是他的母亲。那位在他踏上道途之前，便已因平凡人的生老病死而逝去多年的母亲。

这幻象栩栩如生，达到了以假乱真的极致。连母亲眼角那因岁月与辛劳刻下的细微皱纹，竹篮中野菜根部沾染的新鲜泥土气息，以及她哼唱小调时那带着些许沙哑却充满慈爱的尾音，都无比真实，直击心灵深处。那幻象似乎感应到了他的目光，抬起头，看到了驻足的李不言，脸上瞬间绽放出惊喜而慈祥到极点的笑容，眼中有水光闪烁：“言儿？是你吗？真的是你？你……你回来了……”

一股温暖、眷恋、混杂着些许酸楚的情绪，如同沉寂多年的火山，勐然冲击着李不言的心防，那是深埋在他记忆最底层、对逝去亲情最原始也最柔软的渴望。

惑心之力，果然直接映照出了他内心这处不易察觉的柔软缝隙。

李不言的脚步，微不可查地微微一顿。他静静地看着那逼真到极致的幻象，眼神深处，确实有了一瞬间的恍忽与波动，仿佛被拉回了那段早已尘封的平凡岁月。但他识海中那枚承载着寂灭本源的苍白光核，只是如同亘古不变的冰冷星辰，微微一转，一股清凉而绝对的寂灭意蕴便如同无声的潮汐流淌而过，将那骤然涌起的温情、眷恋与酸楚，无声无息地抚平、消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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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象，终究只是幻象。再真实，也非真实。

他没有回应那深情的呼唤，脸上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甚至没有出手去打破这精心编织的梦境，只是如同穿过一片无形无质的空气，平静地从那满脸期盼与慈爱的“母亲”身边，径直走过。

那“母亲”的幻象在他身后出愈焦急、凄切无比的呼唤，声音哽咽，带着令人心碎的失望与担忧，足以令铁石心肠之人为之动容，转身回顾。但李不言的脚步，自始至终，都没有丝毫的迟疑与停滞，坚定地迈向迷雾深处。

随着他的不断深入，周围的幻象开始随之变幻，愈纷繁复杂，直指人心。

他看到了自己年少时，初入道途那份懵懂青涩与对长生逍遥的纯粹憧憬；看到了曾经在风雨中并肩作战、最终却为了掩护他而黯然陨落的故友，正微笑着向他招手；看到了自己登临绝顶、受万千修士景仰朝拜、执掌一方秩序的虚幻未来图景；甚至……看到了那一袭清冷如月的身影——沧澜，正撑着那柄油纸伞，在烟雨朦胧的湖畔，对他回眸，露出了一抹若有若无、却足以倾倒众生的浅笑……

一幕幕，一重重，皆是由他内心深处的记忆碎片与潜在欲望投射、放大、编织而成的镜花水月，美好得令人窒息，却也致命得如同裹着蜜糖的毒药。

李不言始终眼神清明如初，步伐稳健如磐石。寂灭之心，澄澈空明，映照万物，却不为万物所染。这些源于“生”之执念与“有”之欲望的种种景象，在绝对的“寂”与“无”面前，如同阳光下的斑斓泡沫，虽然绚丽夺目，却根本无法真正动摇其道心根基。

他似乎渐渐明悟了这“惑心”碎片的策略与意图。它无法用绝对强大的力量从正面直接击溃他，便转而采用这种看似温柔无害、实则更为阴险的方式，试图寻找他看似完美道心上可能存在的、哪怕一丝一毫的缝隙，引诱他主动放下心防，沉沦于自我编织的欲望之海。

但他李不言的道心之坚，早已脱了寻常修士的七情六欲范畴，近乎于“道”，接近于“无”。

就在他凭借寂灭本心，堪破重重幻象，灵觉即将锁定那惑心之力真正核心所在的区域时，前方湖畔，一座倚水而建、小巧精致的竹亭，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竹亭之中，背对着他，坐着一位身着胜雪白衣的女子，正在低头抚琴。

琴声淙淙，如山间清泉流响于石上，空灵悦耳，涤荡心神。这琴音与周围那些直接映射低层次欲望的粗劣幻象截然不同，它似乎不带任何强制性的迷惑与引诱，只是自然而然地流淌，蕴含着某种奇特的韵律，仿佛能洗涤神魂尘埃，引人静心凝神，甚至触摸到一丝大道边缘的宁静与和谐。

就连李不言，在听到这空灵琴声的刹那，都感觉自己的心神微微宁静了一丝，仿佛被清风拂过。

然而，就在这片刻的宁静之中，他识海深处那枚苍白光核，却出了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警示波动！

这琴声……有古怪！

它并非纯粹的悦耳与宁静，在那空灵澄澈的表象之下，隐藏着一种更深层次的、直指大道本源规则的共鸣与牵引！它不是在制造低级的欲望幻象，而是在模拟一种……可遇不可求的“悟道”契机！一种仿佛下一刻就能打破瓶颈、窥见更高境界玄妙的错觉！

对于任何孜孜不倦追求天地至理、渴望突破自身界限的修士而言，这种“契机”的诱惑，远比世俗的金银、美色、权势，更加致命，更加难以抗拒！

李不言目光微凝，脚步未停，缓步走向那座散着玄妙气息的竹亭。

随着他的靠近，那抚琴女子的身影也逐渐清晰起来。她身姿曼妙玲珑，气质空灵出尘，虽依旧看不清具体面容，却被一层朦胧的光晕所笼罩，自有一股不食人间烟火、然物外的仙韵，令人心折。

琴声愈清晰动人，每一个音符都仿佛敲击在天地法则的节点之上，似乎在阐述着阴阳变化、万物生灭的至高奥秘。李不言甚至能隐隐感觉到，自己体内那缕源自火凤精血、蕴含着“涅盘”真意的金色能量，都在这玄妙琴声的牵引下，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活跃与共鸣。

亭中那张简单的石桌上，除了那具散着古朴道韵的七弦古琴，还摆放着一卷摊开的、材质非金非玉的古老竹简，竹简上那些扭曲的符文似乎蕴含着某种直指长生大道的无上功法；旁边还有一个温润剔透的白玉瓶，瓶口氤氲着梦幻般的七彩霞光，疑似装着能助人立地顿悟、霞举飞升的绝世仙丹……

这一切景象，共同构成了一幅对任何修行者都具备无与伦比诱惑力的“天大机缘”画面！

若换做寻常修士，哪怕心志再如何坚定，面对这直指大道的诱惑，恐怕也早已心神失守，按捺不住地上前探寻，甚至心生贪婪，妄图据为己有。

但李不言，却在竹亭之外，恰好三步之处，稳稳地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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