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头,立着一道窈窕纤细的身影。
那人撑着一把略显陈旧的油纸伞,伞面是素雅的青色,在灯火的映照和雨水的浸润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伞沿压得有些低,遮住了大半容颜,只能看到一截白皙秀气的下颌,以及一抹淡色的、紧抿的唇。
仿佛感应到了李不言的目光,那伞沿,极其轻微地,向上抬起了一瞬。
仅仅是一瞬。
伞下,露出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清冷如深秋寒潭水的眼眸。清澈,明净,倒映着河岸的灯火与迷离的雨丝,却不见丝毫波澜,仿佛世间万般悲喜,皆不能在其中留下痕迹。那眼神深处,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冷静与了然,以及一丝……与他此刻目标隐隐相同的、审慎的观察意味。
她的目光,隔着厚重的雨幕,喧嚣的人声,以及烟雨楼华丽的窗棂,准确地落在了李不言的身上。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刹。
没有敌意,没有好奇,没有探寻,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剥离了情感的观察与确认。
随即,那伞沿再次轻轻压下,重新将那惊鸿一瞥的容颜遮掩。乌篷船如同来时一般毫无声息,船身微微一晃,便缓缓滑入更浓稠的雨幕与深沉的黑暗之中,消失不见,只在荡漾的河面上留下一圈圈渐渐平复的涟漪。
仿佛只是一个被雨困住的夜归人,一个偶然路过的旁观者,一个无心的回眸。
但李不言知道,绝不是。
那女子身上,有一种与这烟雨楼内弥漫的哀怨之力截然不同、甚至隐隐相克的气息。清冽,纯净,带着一股仿佛能涤荡世间一切污浊与悲伤的天然道韵。她绝非寻常修士,更非被这玉像之力影响的痴男怨女。她的出现,在这敏感的时刻,绝非偶然。
不过,眼下并非探究这神秘女子来历的时候。净化眼前的“哀怨玉像”,切断这持续扩散的扭曲力场,才是当务之急。
他不再迟疑,起身,并未直接走向通往后院的那道戒备森严的侧门,而是如同其他有些内急或者寻找安静的客人一般,自然地走向通往二楼的楼梯。他的步伐从容不迫,气息完美地融入了周围醉生梦死的氛围,即便与端着酒水点心、步履匆匆的侍女擦肩而过,对方也未曾对他投来丝毫异样的目光。
行至二楼廊道一处僻静的转角,借着廊柱与阴影的掩护,他身形微动,已如一道无形无质的清风,悄无声息地穿过一扇虚掩的雕花窗户,轻飘飘地落在了后院主楼那湿滑的屋脊之上。雨水密集地落下,却在触及他周身三尺之外时,便仿佛遇到一层无形的屏障,自然而然地滑开,未曾沾湿他半点青衫。
下方,那间焚着浓香、供奉着玉像的净室,就在眼前。浓郁的、甜腻中带着腐朽气息的檀香,混合着那股阴冷粘稠的哀怨之力,如同实质般从瓦片的缝隙中渗透出来。
他无需破门而入。指尖微抬,一缕比夜色更淡、比雨丝更细的苍白光华悄然凝聚,如同拥有生命的灵蛇,轻轻点向下方看似坚固的屋顶。
寂灭之力流转。
瓦片、泥灰、木椽……所有构成屋顶的物质,在触及这缕苍光的瞬间,其内部结构便被无声无息地“归寂”、瓦解,化为最细微的、失去所有特性的尘埃,飘散开来。一个边缘光滑、仅容一人通过的孔洞,悄然出现在屋顶,却没有出任何声响,也没有激起丝毫能量波动,仿佛那里本就存在一个天窗。
李不言身形飘然落下,如同秋叶归根,无声无息地静立于那个依旧对着玉像喃喃自语、浑然不觉的富态钱老板身后。
钱老板恍若未觉,依旧痴迷地抚摸着冰凉的玉像底座,口中颠来倒去地念着:“……快了,就快了……等‘秋水’唱完最后一段,引动那最浓的离愁……你就能再进一步……说不定,明天,我就能听到你对我说话……”
“它永远不会对你说话。”一个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声音,在他身后突兀地响起,“它只会最终吞噬你的神智,让你变成一具只会流泪的活尸。”
钱老板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冰水从头浇到脚,骇然转身!当看到不知何时如同鬼魅般出现在自己密闭净室内的李不言时,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瞳孔因极度恐惧而收缩:“你……你是什么人?!怎么进来的?!来……”他下意识地想要呼喊楼内的护卫,最后一个“人”字尚未出口,便感觉周身一紧,仿佛被无数道无形的、冰冷的锁链瞬间捆缚,连喉咙都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只能出“嗬嗬”的漏气声,惊恐万分地瞪视着李不言。
李不言甚至没有多看这被欲望蒙蔽心智的可怜虫一眼,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那尊掩面哭泣的玉像之上。离得如此之近,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玉像内部如同潮水般汹涌澎湃、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哀怨之力,以及那苍白玉石深处熟悉的、冰冷的、充满扭曲意味的异界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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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众生之泪,养一己之私欲。倒是选了个‘好’地方。”李不言语气淡漠,听不出喜怒,只是平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他伸出手,径直向那尊散着不祥气息的玉像抓去。
就在他修长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那冰冷玉像的刹那——
“呜——!!!”
一声极其尖锐、凄厉,仿佛并非来自人间,而是源自九幽地狱深处、能直接刺穿灵魂、搅乱心神的哭泣声,猛地从那玉像之中爆出来!
这一次,不再是无形无质的精神冲击,而是化为了实质的、蕴含恐怖能量的音波攻击!
净室之内,空气如同沸腾般剧烈震荡扭曲!那沉重的紫檀木神龛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瞬间布满裂痕!供桌上那只价值不菲的鎏金狻猊香炉,“嘭”的一声炸裂开来,浓郁的、带着异香的香灰如同烟雾弹般弥漫四散!墙壁上悬挂的那些古画疯狂舞动,画纸哗啦作响,其上的山水人物、亭台楼阁的墨迹,竟仿佛活了过来,扭曲、变形,化做一张张模糊而痛苦、无声呐喊或嚎哭的人脸,在画纸上挣扎浮动!
那当其冲的钱老板,连一声闷哼都未能出,双眼猛地向外凸出,布满血丝,随即眼球一翻,直接晕死过去,耳孔、鼻孔甚至眼角,都渗出了殷红的血丝,模样凄惨可怖。
而那实质的音波,混合着被放大到极致的哀怨、绝望、憎恨、不甘……种种世间最负面的情绪,化作一场毁灭性的精神风暴,如同海啸般向李不言席卷而来!这股力量,阴毒而诡异,竟比剑阁那“规”剑的僵化秩序之力,更多了几分针对魂魄、腐蚀心神的直接与狠辣!
与此同时,整个烟雨楼,所有被那玉像无形丝线所连接、心神受其影响的人,无论是台上浅吟低唱的歌女“秋水”,还是台下如痴如醉的宾客,亦或是后台忙碌的乐师、仆役,都仿佛心口被一柄无形的冰锥狠狠刺入,一股难以言喻的、深沉的悲恸与绝望瞬间淹没了他们!歌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失控的痛哭与哀嚎;笑语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尖叫或麻木的啜泣;之前还是一片寻欢作乐之地的烟雨楼,转眼间化作了修罗鬼蜮,被无边的愁云惨雾所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