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中,死寂依旧。
手持青铜罗盘的杀手,代号“癸十三”,乃是影楼这一组暗哨的领。他忽然感觉背心靠近颈椎的位置,微微一凉。那感觉极其短暂,细微得如同幻觉,仿佛只是一滴清晨冰冷的露珠,偶然滴落,瞬间的冰凉过后,便再无任何异常。他警惕地蹙了蹙眉,如同受惊的狸猫,全身肌肉在千分之一刹那内瞬间绷紧,灵觉如同水银泻地,无声无息地仔细扫过周围数十丈范围内的每一寸空间,每一片树叶,每一块岩石的纹理。
岩石依旧是冰冷的岩石,枯木依旧是死寂的枯木,风吹过茂密树叶出的沙沙声响,也一如既往,毫无异样。
“错觉么……”他低声自语,声音干涩沙哑,如同两块粗粝的石头在相互摩擦,在这寂静的山谷中微不可闻,“或许是这山林中的湿气太重,侵入了骨缝。”
他摇了摇头,将那点微不足道、难以捕捉的异样感强行从脑海中抛开。干他们这一行,疑心是活下去的本钱,但过度的疑神疑鬼,同样会让自己陷入不必要的疲惫和判断失误。他重新将所有的注意力,如同收敛的光束,集中到手中那面陪伴他多年的青铜罗盘上。指针依旧稳稳地指着点苍山的方向,带着那种他早已熟悉、令人安心的、规律的微颤。
然而,他并不知道,就在方才那看似平常无奇的一瞬间,一个无形的、蕴含着至高寂灭气息的烙印,已经如同世间最精巧的匠人刺下的刺青,深深地烙在了他的身上,以及他两名同伴的身上。命运的丝线,已在无声无息中被一只无形的大手轻轻拨动。他手中的罗盘能指引他追踪目标的方向,却永远测不出,他自己与那冰冷的、无可逃避的终局之间,已然近在咫尺的距离。
“浪里飞”的度极快,快得越了凡俗想象的极限。千里之遥,在寻常武人看来是需要跋涉数月、危机四伏的天堑,于它而言,不过是半个时辰的闲庭信步,是云层之上一次短暂的航行。
下方的景色,开始急剧地变幻。蜀中那湿润的、满目青翠欲滴的青山绿水,那充满了生机与灵秀的景象渐渐消失,向后飞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略显荒凉、植被稀疏的黄土丘陵。大地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水分与活力,龟裂出无数干渴的、如同老人皱纹般的裂痕,只有一些耐旱的、低矮的灌木和枯黄萎缩的野草,顽强地、却又显得有气无力地附着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诉说着生命的艰难。
那股异常波动的源头,便位于这片广袤黄土丘陵的深处,一个从高空望去,毫不起眼的、仿佛随时会被肆虐的风沙彻底掩埋、从地图上抹去的小村落附近。
李不言降下高度,在一片无人注意的丘陵背阴处,将“浪里飞”收起。他依旧是那一身干净的青衫,徒步而行,如同一个饱读诗书的游学士子。他收敛了所有可能引人注目的气息与光华,看起来就像一个最寻常不过的、偶然迷路误入此地的旅人,只是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与年龄不符的淡然与深邃,与这片土地的贫瘠、荒凉显得格格不入。
越是靠近那个村落,那股微弱的、扭曲的、带着归墟特有气息的波动就越是清晰。它并非弥漫在干燥的空气里,也不是附着在某个具体的人或物之上,而是源自……更深、更沉的地下!仿佛有什么东西,一件器物,或者一股能量,被深埋在这片黄土之下,历经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沉淀与遗忘,其内部蕴含的异常、扭曲、充满侵蚀性的力量,正如同缓慢渗出的、无色无味的毒液,一点一滴,悄无声息地污染着这片土地赖以生存的地脉灵枢,进而如同瘟疫般,影响着所有依附于这片土地的一切生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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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落的景象,毫无意外地,残酷地印证了他的感知。
村子不大,歪歪扭扭地、毫无规划地坐落在一个勉强能够避风的土坡之下,约莫几十户人家。房屋皆是就地取材,用黄土夯筑而成的土坯垒成,低矮而破败,墙皮大块大块地脱落,露出里面更深的、毫无生气的黄土颜色。许多屋顶的茅草早已腐烂黑,塌陷下去,形成丑陋的凹陷,显然已是久未修缮,主人似乎连这点力气和心思都失去了。
时值正午,本该是炊烟袅袅、人声渐起、充满生活气息的时辰,村中却少见人烟,空旷得可怕。甚至连鸡鸣犬吠之声都稀稀落落,有气无力,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死气沉沉的寂静。村外的田野,也大多荒芜着,裸露着干裂的黄土,只有零星几块生命力顽强的土地上,还种着些蔫头耷脑、叶片卷曲枯黄的粟米,长势堪忧,仿佛随时都会彻底死去。
几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得几乎难以蔽体的村民,眼神空洞而麻木地坐在自家门口冰冷的石墩上,或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土墙,蜷缩着身体,懒洋洋地晒着那缺乏温度的太阳。阳光明明照在他们那布满尘土与皱纹的脸上、身上,却仿佛照不出丝毫暖意,也照不亮他们眼中那一片沉沉的死寂。看到李不言这个明显是外乡来的、衣着整洁得刺眼的陌生人,他们也仅仅是懒懒地、机械地抬了下眼皮,目光浑浊,连一丝最基本的好奇或是警惕都没有,只剩下一种被漫长而绝望的生活,或者说被某种更深层、更可怕的东西,早已磨砺掉所有生气与希望的、彻底的沉寂。
整个村子,从房屋到田野,从牲畜到人类,都笼罩在一种难以言喻的、深入骨髓和灵魂的“衰败”氛围之中。这不仅仅是物质上的赤贫,更是一种精神层面,乃至生命本源层次上的枯萎与凋零。仿佛有一种无形的、贪婪的、来自地底的力量,正在以一种极其缓慢却不可逆转的方式,悄然抽走这片土地,以及被束缚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的生命力、活力,乃至……对未来的最后一丝期盼。
李不言的目光,缓缓地、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扫过这死寂得令人窒息的村落,最后,如同被无形之线牵引,定格在了村落最边缘,一口早已干涸、被大量碎石和黄土半掩埋的古井之上。
那口井,井口的石沿破损不堪,布满了风吹雨打的痕迹,井壁黑黢黢的,向下望去,深不见底,只有一股混合着土腥和某种难以形容的陈旧腐朽气息扑面而来。而那缕扭曲、古老而顽固得如同顽铁般的归墟波动源头,正毫无疑义地,来自于那井下的极深处。
仿佛有什么东西,一件不该存在于世的“异物”,在那黑暗、冰冷、与世隔绝的井底,已经沉睡……或者说,被某种力量囚禁了太久太久。久到连它自己都快忘记了时间。如今,囚禁它的力量或许正在衰减,或许是被外界的什么所引动,它似乎快要醒了,或者说,它的“气息”,它那充满侵蚀性的本质,已经开始如同细微的墨汁滴入清水,缓慢而坚定地泄露出来,污染着周围的一切。
风,不知何时变得大了些,卷起地上干燥的黄土,打着诡异的旋儿,从那只剩黑洞洞井口的古井之上掠过,出呜呜咽咽的声响,如泣如诉,如同无数冤魂在地底深处哀嚎。
李不言静静地站在村口,看着那口井,看着这死寂的村落,青衫的下摆在干燥而带着尘土的风中微微拂动。他知道,这一次他要面对的,或许不再是某个具体的人,某个明确的对手,而是无形的岁月,是沉默的地脉,是某种……沉淀已久、早已与这片土地融为一体的、恶性的“病灶”。
暗流,已在这看似平静、死寂的黄土之下,汹涌澎湃,蓄势待。而他,是唯一感知到这股暗流,并前来平息它的人。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而这楼,是这片沉默而痛苦的土地。
李不言的脚步很轻,踏在干裂的黄土上,几乎没有声音。但他每向前一步,那股源自地底的扭曲波动便清晰一分,像是无声的呼唤,又像是绝望的哀鸣。
他没有立刻走向那口古井,而是如同一个真正的旅人,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迷茫与疲惫,走向村中那几个蜷缩在墙角的村民。
“老丈,”他的声音温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打破了村子令人窒息的死寂,“在下路过此地,口干舌燥,不知可否讨碗水喝?”
那靠在墙根、年纪最大的老人,眼皮费力地抬了抬,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一下,看了看李不言,又无力地垂下,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出几乎听不清的气音:“水……没了……井,早就干了……”
他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甚至连抱怨都没有,只剩下一种认命般的麻木。
旁边一个稍微年轻些、但同样瘦骨嶙峋的汉子,有气无力地补充道:“外乡人……快走吧……这地方……不吉利……待久了,会……会生病的……”他说完,仿佛耗尽了力气,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泛起一种不正常的灰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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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不言的目光扫过他们,灵觉如同最精密的手术刀,剖析着他们体内的状况。生命力在缓慢而持续地流失,并非疾病,也非衰老,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被某种力量侵蚀后的“枯萎”。他们的魂魄,似乎也变得黯淡无光,如同即将燃尽的灯烛。
“生病?”李不言适时地流露出些许关切,“是何怪病?可曾请过郎中?”
那老人再次抬眼,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恐惧,但随即又被更深的麻木覆盖:“郎中……没用……都走了……死的死,走的走……是这地……这地不行了……”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抓挠着身下的黄土。
“地不行了?”李不言顺着他的话问道,目光却再次投向那口古井的方向。
“是啊……庄稼种不活……牲口养不住……人,也……”汉子喘息着,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比任何描述都更令人心悸。
整个村子,就像一棵从根系开始腐烂的大树,正在无可挽回地走向死亡。而腐烂的源头,正是那口井。
李不言心中明了。他不再多问,只是从袖中取出一个看似普通的皮质水囊,递给那咳嗽的汉子:“这里还有些清水,诸位分润些许吧。”
那汉子愣了一下,浑浊的眼中第一次出现了些许波动,那是源于生存本能的光芒。他颤抖着接过水囊,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然后递给旁边的老人。
李不言不再停留,转身,看似随意地,朝着那口古井的方向走去。
在他身后,那几个村民捧着水囊,如同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但那短暂的生机,与这整个村子的死寂相比,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越靠近古井,空气中的腐朽气息越浓重。并非实质的臭味,而是一种萦绕在灵觉层面的、令人不适的沉郁感。井口周围的土地,颜色似乎都比别处更深,更显出一种毫无生机的黯沉。几丛枯死的杂草,以一种扭曲的姿态倒在井沿边,像是临死前经历了痛苦的挣扎。
李不言在井边三尺外站定。他没有贸然靠近,神识如同无形的水银,沿着破损的井壁,向着那深不见底的黑暗,缓缓渗透下去。
黑暗。
冰冷。
以及一种……粘稠的、仿佛凝固了时间的寂静。
神识在下潜的过程中,清晰地感知到那股扭曲波动的增强。它不再仅仅是微弱,而是变得凝实,带着一种古老的怨憎与不甘,如同被封禁了千年的恶灵,在黑暗中无声地咆哮。
十丈,二十丈,五十丈……
这口井,远比看上去要深得多。井壁并非普通的黄土,逐渐变成了一种坚硬的、带着暗沉纹路的岩石,岩石表面覆盖着一层滑腻的、仿佛活物般微微搏动的黑色苔藓类物质,那扭曲的侵蚀力量,正源自这些苔藓,更源自……更深的下方。
一百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