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动声色地放下几枚铜钱在桌上,起身,如同一个普通的茶客,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听海轩”,远远地、不即不离地跟在了陈管家几人身后。
双月集的镇东头,与中心的繁华喧嚣判若两地。
这里靠近岛屿边缘,房屋低矮破败,道路也变得泥泞不堪。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混合了桐油、老木头、海水腥咸和金属锈蚀的复杂气味。一个巨大的、半开放式的破旧棚屋倚着岸边搭建,这便是老船坞了。棚屋内部光线昏暗,堆满了各种形状的木材、工具、以及一些半成品的船体骨架,显得杂乱而古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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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头花白、乱如蓬草,穿着打满补丁、沾满油污的粗布衣服的老者,正背对着门口,蹲在一艘刚刚铺设好龙骨的渔船旁,手持一柄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木槌,专注地敲打着榫卯接口。他的动作缓慢而稳定,每一次敲击都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仿佛不是在干活,而是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对于陈管家几人的到来,他恍若未闻,连敲击的节奏都未曾改变分毫。
“喂!老家伙!耳朵聋了吗?我们海鲸帮陈管家亲自来了!”陈禄身后一名脾气暴躁的手下,见老者如此怠慢,脸上挂不住,上前几步,语气恶劣地喝道,同时伸手便要去抓老船工那瘦削的肩膀,想将他强行扳过来。
就在他那带着汗渍和污垢的手掌即将触碰到老船工肩头布衣的瞬间——
老者手中那柄看似寻常的木槌,仿佛不经意地、轻轻在地面上顿了一下。
“咚!”
一声沉闷的、并不响亮,却仿佛直接敲在人心头上的异响传出。
那伸手的海鲸帮手下,脸上凶狠的表情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茫然与难以置信。他感觉一股无形却沛然莫御的力量,如同平静海面下暗涌的激流,悄无声息地作用在他身上!他整个人如同喝醉了酒一般,完全不受控制地踉跄着,“噔噔噔”连续倒退了五六步,最后重心全失,一屁股狠狠跌坐在满是木屑和油污的地面上,摔得七荤八素,半晌回不过神来。
陈禄眼神骤然收缩,精光一闪而逝!他毕竟是海鲸帮的管家,见识远非普通帮众可比。刚才那一幕,绝非巧合!这老船工,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那看似随意的一顿槌,实则蕴含了极其高明的内力运用,劲力含而不露,收由心,精准地作用于一点,将其震退却不伤其分毫!这份对力量的掌控,已然入了化境!
他心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压下翻腾的惊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上前一步,语气比之前客气了不少,甚至带上了一丝谨慎:“姜老师傅,在下海鲸帮陈禄,方才手下人无礼,还请大师勿怪。我等奉帮主之命,特来相请。帮主珍藏的一艘前朝宝船不幸受损,结构复杂,非大师这等惊世手艺不能修复。只要大师肯出手,酬劳方面,我海鲸帮绝不让大师失望,金银珠宝,奇珍异玩,但凭大师开口。”
老船工终于停下了手中的敲打,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饱经风霜、布满刀刻般深刻皱纹的脸庞。他的皮肤被海风和阳光染成古铜色,一双眼睛却并未因年迈而浑浊,反而清澈有神,目光扫过陈禄时,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百态、波澜不惊的淡然。
他瞥了陈禄一眼,声音沙哑,如同破旧的风箱:“海鲸帮?没听过。”他顿了顿,继续用那平淡无波的语调说道,“老夫年纪大了,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只想图个清静,修几艘自己看得上眼的船,打剩下的日子。不接外活,更不想掺和你们这些帮派的是非。你们,请回吧。”
陈禄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勉强维持的客气几乎瞬间瓦解。在海鲸帮掌控的地盘上,还从未有人敢如此直接、如此不给面子地拒绝他,尤其还是在他已经放低姿态之后!一股邪火“噌”地窜上心头,他正要作,眼角余光却猛地瞥见——
船坞那光线昏暗的门口,不知何时,已静静立着一个戴着斗笠的灰衣人。
正是之前在茶馆角落见过的那个!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自己竟丝毫没有察觉!
他就站在那里,悄无声息,仿佛与船坞的阴影融为一体。斗笠遮住了他的面容,但陈禄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更落在那个古怪的老船工身上,尤其是……老船工手中那柄普通的木槌上。
一股莫名的心悸感陡然攫住了陈禄。这灰衣人给他的感觉,比眼前这深藏不露的老船工更加……危险!那是一种源自生物本能的、面对无法理解存在的恐惧。联想到望潮村那模糊的记忆,以及刚才老船工那神乎其技的一手,陈禄到嘴边的狠话被硬生生咽了回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他脸色变幻不定,最终化为一丝阴沉。他狠狠瞪了老船工一眼,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好!很好!姜老头,你会为今天的话后悔的!我们走!”
说完,不再停留,带着那名刚从地上爬起来、兀自晕头转向的手下,悻悻然地快步离开了老船坞,仿佛身后有什么洪荒猛兽在追赶。
破旧的船坞内,重新恢复了之前的沉寂,只剩下海风穿过棚屋缝隙出的轻微呜咽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海浪声。
老船工仿佛根本没有看见门口的李不言,也仿佛刚才什么都没生过,重新低下头,拿起木槌,准备继续他未完成的敲打工作,那份专注与淡然,仿佛世间纷扰都与他无关。
李不言却没有离开。他缓缓迈步,走进了充满木材与桐油气味的船坞内部。他的脚步很轻,落在布满木屑的地面上,几乎没有声音。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堆放得杂乱却自有章法的工具,那些被精心处理过的不同材质的木料,最后,再次落在了老船工那双布满厚厚老茧、指甲缝里塞满污垢、却异常稳定、蕴含着某种韵律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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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辈的木槌,很有意思。”李不言开口,声音不高,平静无波,在这空旷的船坞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老船工敲打的动作微微一顿,头也不抬,沙哑回应:“一柄用了快一辈子的破槌子,有什么意思。”
“槌子本身,或许普通。”李不言缓缓道,目光依旧停留在那双苍老的手上,“但用槌子的人,不普通。槌落之地,劲力圆融,含而不,凝而不散,如春雨润物,却能于无声处听惊雷,震退宵小而不露痕迹。这份对力量掌控的火候,已入化境,非数十年苦功与凡悟性不能达到。”
老船工终于再次抬起头,那双清澈而锐利的目光穿透额前散乱的花白头,如同两把无形的刀子,仔细地、上下打量着李不言。他的目光在李不言腰间那柄看似再普通不过的凡铁长刀上停留一瞬,又落在那顶遮掩了面容的斗笠上,似乎想透过这层阻碍,看清下面隐藏的真实。
“年轻人,眼力不错。”老船工放下手中的木槌,拍了拍沾满木屑的手掌,语气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之前的拒人千里,“不过,老夫只是个在这南海角落等死的糟老头子,过往如云烟,早就散了,没什么值得你这样的年轻人探究的。这船坞破败,海风腥咸,不是久留之地,你还是请回吧。”
李不言却没有动,也没有继续追问对方的过往。他知道,对于这等人物,旁敲侧击或强逼追问都毫无意义。他沉默了一下,然后缓缓抬起右手,宽大的袖袍无风自动。
下一刻,他掌心之中,微光一闪,一艘小巧玲珑、通体呈现暗金色、木质纹理古朴自然、线条流畅完美的渔船模型,凭空出现,被他轻轻托着,递到老船工的面前。
模型虽小,却五脏俱全,船身、船舷、桅杆、甚至那面虚拟的船帆,都雕刻得栩栩如生,更隐隐散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奇异气息。
“晚辈无意探究前辈过往,冒昧打扰,只为一事相求。”李不言的声音依旧平静,“只想请教前辈,可能看出这艘船的来历与根脚?以及……以此船之基,能否承载更远、更快、甚至……越寻常概念的航行?”
老船工的目光,原本带着几分漫不经心,随意地扫向那艘模型。但当他浑浊却锐利的目光,真正落在那暗金色的船身、看清那浑然天成、仿佛蕴含天地至理的结构线条,尤其是感受到那模型上散出的、一丝若有若无、却直指本源、冰冷而纯粹的奇异气息时——
他的身躯猛地一震!
那双原本淡然如古井的眼睛,骤然爆出难以置信的精光!他像是看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事物,死死地盯着那艘模型,布满皱纹的脸上肌肉微微抽搐,嘴唇哆嗦着,连伸出的、布满老茧和污垢的手指,都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猛地从蹲着的状态站起身,由于动作过猛,甚至带倒了身旁的一小堆木料,出“哗啦”声响,但他浑然不觉。他的全部心神,都被那艘小小的模型彻底攫取。
他死死盯着模型,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某种深藏的激动而变得尖锐、沙哑,甚至带着一丝破音:
“这……这纹路……这气息……这是……‘渡厄舟’?!不……不对!‘渡厄舟’早已湮灭在传说中……这是仿制品?!可是这气息……你……你从哪里得到的这东西?!你……你去过……‘那个地方’?!你见过……那片海?!”
老船工的声音在破败的船坞内回荡,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惊骇与激动,与他之前那古井无波的淡然判若两人。那双锐利的眼睛,此刻瞪得如同铜铃,死死锁在李不言掌心的“浪里飞”模型上,仿佛要将它里里外外看个通透。
“渡厄舟?”李不言斗笠下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这个名号,他并未在守门人的传承记忆中找到明确的对应。但听其名,观老船工之反应,似乎与横渡某种“厄难”有关,或许……与归墟有关?
“前辈认得此船?”李不言不动声色,将模型托得更近一些,方便老者观察,同时灵觉高度集中,捕捉着对方每一丝细微的情绪波动和气息变化。
老船工没有立刻回答,他的呼吸变得有些粗重,颤抖的手指想要触碰那模型,却在距离寸许的地方停住,仿佛那是一件易碎的圣物,或是沾染着大恐怖的禁忌之物。他的目光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追忆,有恐惧,有狂热,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敬畏。